【三日鹤】皆非(中)

03.

翌日清晨鹤丸醒得不早,一睁眼看到阳光早已从窗帘的缝隙间漏出一条明线,白日的喧嚣光火暖洋洋地涂在陌生的枕边。昨晚睡得并不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入梦后磕磕绊绊的景色里有无数个三日月宗近,站在雪里,也站在旧宅门口,他一言不发。可一言未发本身自是一种责怪,他听到梦中三日月的心语:为什么四年都不回来?下一句又改了寒暄:这四年过得好吗?两句话将距离倏地拉近又拉远,生怕人听不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这段时间你我过得不容易,我想你了。
现实与梦境大相径庭。三日月宗近素来沉静内敛,说话点到即止擅于把握距离,又不致使人感到困乏,必然是不会将恻隐之心表露得这样直接。他们之间充斥着一股隐形的张力,说是冷战,实则更像是一个人的顽强抵抗,四年一过,对方早就忘却过去发生的种种,留着自己一人在原地困惑。
鹤丸起身,发觉光线尽头照亮门缝下的一枚纸笺,像他昨晚托人送来的请柬,拾起细看,纸上是本人笔迹:今天突发要事,很抱歉不能相陪,明日我带你游伏见稻荷大社,落款三日月宗近;背面也贴心地写上目前的住址和电话,嘱咐若要有什么紧急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挺好的,鹤丸暗想,书信比见面好,免了些尴尬。他简单洗漱,收拾收拾随身行李,随即下楼出门。
下过雪后的天气很不错,刚好赶上个晴天,适合出门走走,鹤丸蹬着一双厚靴子,不怕雪水渗进裤脚,便放开了踩雪,靴子踏在松软的雪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能够令他想起旧时在院中打雪仗的往事。大冬天里玩打雪仗他是一把好手;他生得白皙,又继承母亲是白发金眸,家里人也喜欢让他穿白色的衣裳,混在雪堆里也有了天生的保护色,加上他本身运动神经好,被盯准的目标往往无处遁形,一球精准无比;也只有三日月乐此不疲,每每都能在一片白茫茫中发现他。那个时候大家都抱怨说要他长大了以后去做名运动健将,也该是社交场上的交际高手。众人一致打定主意他不适合安静的活计,却也不曾想到他跟随了最安静的一名琴师。
初次会面后不过多久,三日月已成家中常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认识,少爷更是中意他;这天琴师被父亲请进客厅对弈闲谈,两人跪姿端正面对棋盘,脚边小桌上各摆着一碗茶水和棋斗,大部分时间都一言不发,偶尔取棋下子,旁人亦不敢打扰,时光流逝,构成一副相得益彰的对称画面。
鹤丸蹬蹬蹬下楼,木屐踩在木质地板的声音格外清脆,他走得快,也劳烦旧楼梯被磨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很快引起一片诧异,连低着头思考棋路的三日月也惊奇得抬起头询问:鹤,你怎么了?
认识许久,他从小到大一直称他单字为鹤,其余再也没有人曾这样唤过他的名字,表现出距离感零的亲昵,而他亦享受这种特殊待遇,有种被珍视的感觉在其中,
鹤丸打定主意,也跪坐在榻榻米上,他年纪不大,却早有了主见,
关于以后的安排,我想询问父亲的意见;他清了清嗓子,方才缓住内心的暗流涌动,能将话说得令人信服,又铿锵有力:
我想和三日月先生学琴,将来当个琴师。
回忆起当初,鹤丸家主的确认真考虑了这位六岁小少爷的意见,只是委婉地告诉他时间过早,等长大之后从长计议也不迟;这一计议就过了七年,待到春暖花开冰凌解冻之时,家主就已安排好一切,替他打点好行装,亲手把他送到三日月身边,一番语重心长;一大一小两人牵着手,家主则目送他们的列车驶出站台,前往京都。

04.
这次他归国,预定在京都呆上个三四天,走前和家里通了气寒暄寒暄;家里说让他多待几天京都同朋友叙一叙旧,被他婉拒,内心却腹诽,在这偌大京都除了三日月还能与谁熟识?
十三岁的时候他俩来京都打拼,生活与平素相处相差甚远,关系好是真矛盾也更多,等进了一家门之后才恍然大悟——生活中误解矛盾是常态。鹤丸国永头上三尺的神明猛地跌落神坛,不再带来任何惊喜与意外,同他一样成了最普通的人,每日精打细算,为柴米油盐犯愁。对内谁都不愿将话说得剜心刺骨,对外却一致报喜不报忧,声称彼此亲如兄弟,背地里掖着自己的秘密,其中几分真假自己知道。他自认熟悉三日月宗近其人,七算八算认识近十几年了,不提自己也在成长,三日月的种种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十三岁离家他是小孩,二十二岁养家三日月也是个大孩子,即便背后有贵人相助,资金不愁,日子却也难免过出磕磕绊绊来;从不会照顾自己走到现在成熟稳重,万事都能做到从容不迫无懈可击,三日月宗近的确不是神明,更像是十数年来埋头苦干孜孜不倦的匠人。
京都不小,他在城内闲晃尝到许多不喜欢的气味,于是调转步伐步行到八坂神社,途径鸭川,冬天不开樱花,河畔的樱树都成了空枝子,此时积落了白雪,风一刮纷纷扬扬掉下树来,落了满头满脸,冻起一阵颈间的寒潮。
他的目的地清明,多年过去旧时居住过的地址倒是记得明白,无非就是祗园附近的学堂宿舍,在这里,年轻的女孩子们在这里开始学艺之路;三日月年纪轻轻,已经在学堂里当上了教师,课余时间还会帮助新人舞子排练编曲,受到妈妈重视,煞有介事地给二人安排一间房屋。这些鹤丸都看在眼里,有时不禁怀疑自己当个学徒是否搅乱了老师的一片大好前程?祗园里多达官显贵,提拔一个三日月宗近举手之劳,后几生荣华富贵不是稀事。所以说他太不懂世俗,鹤丸兀自叹息,沿着旧台阶上楼,走着便到了从前的寓所,推开门还是熟悉的六叠半,空气中舞动着尘埃,照在明朗的阳光里觉得落寞,此地果然现在已无人居住。
屋内家居还保留完好,五斗柜竖在一边,小桌琴架保留在原地从未动过,旧时的回忆浮在眉中,将当时经历的林林总总都淘洗过一遍,剩下些本该忘记的细枝末节和小情绪沉在水底。艺伎舞子在晚上工作,三日月在白天教书,昼夜刚好颠倒,有时还被叫去弹琴助兴,往往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过了凌晨。鹤丸年纪轻轻,并不能够适应昼伏夜出的生活,因此总被发现睡倒在门前,手里抱着一把练习的三味线。还好身处祗园,最不缺的是他人的关心与善意。师徒两人都是祗园小有名气的琴师,妈妈平素待人也和善,闲时也会好心地遣自家艺馆的厨娘替他们做饭。厨娘工作到晚,忙时也无暇照料他们,一开始生活过的不易,几年后却都发现三日月除却好琴师以外亦是一名好兄长;他抱起睡在门间的少年,颇为抱歉地和佣人道个晚安,便转身上楼回家。
鹤丸本身睡得熟,身下从坚硬的台阶地面换成了榻榻米也不知,睁开眼发现头顶是一盏再平常不过的小灯,在他头顶散发着橙黄色的温暖光晕,见他醒了,三日月倒还是稀松平常泡茶煮水,取来两只小碗与各式佐料,只是寒暄一声你醒了,
夜宵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小时候吃惯的茶泡饭在此时也变得异常美味;美食不仅靠厨师手艺也看个人,若是他身边坐着三日月宗近,苦也能嚼出甜来。
饭是新煮的,白米晶莹剔透正翻腾着热气,此时添在碗底薄薄一层,先用勺将米压实了,而后加上盐,酱油,熟芝麻与针海苔;今天收到了新的玄米茶,三日月自顾自说着,手头却没停下,取茶注水,看茶叶淋湿了再软绵绵地浮在壶中。滤去茶渣合上壶盖时便看鹤丸已起身坐好,拉开小桌搁上两只碗,仿佛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茶水是滚烫的,浇注在碗中腾起一股白色的烟雾,米饭浸透其中伴着茶香与佐料鲜香扑鼻,放一颗梅子在白米上,增添一丝酸甜。
白炽灯照着屋子一片光亮,明亮场面下不说暗话,内心搁置的情感鹤丸也有所察觉,但此时最形象的说法莫过于茶泡饭的盐渍黄梅,但吃着总觉过酸,勉强才能入口,合着茶泡饭一起送入口中又觉得稀松平常。若是此时他们要在东京都鹤丸宅邸里那样亲近,非亲非故的,势必要被说上几句闲话;可在这人情冷暖流遍鸭川的祗园来说,再怎样过分亲密都只是师徒情谊罢了。


05.

姑娘们常说,原先的土丫头来到了祗园便是崭新的一个人了,说话方式也好,技艺也罢,即便是名字,有时也要细细得从头改过,讨个彩头也讨宾客欢心;就像这祗园的最中心地带,隔了三四家艺楼都无人知晓头牌艺妓的真名为何,只明了艺名单字“清”,熟稔的常称阿清。鹤丸与阿清颇为熟悉,加上住得近,闲时常常打闹玩耍;而平常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充实,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练琴,有时候也帮三日月指导学生。每年艺馆都会来上一批年轻的女孩子学艺,有资质的成为舞子,再成为艺伎。大家都是同龄人,在这样一个衹园相遇除了偶然之外也有些共同的梦想,对艺术的渴求。鹤丸对自己的水平有了解,再加上他性格好,样貌好,大户人家出身的,礼仪谈吐也佳,仿佛是吃准了女孩子最喜欢的那型;女人比男人多的衹园艺楼里,鹤丸国永固然吃香,但三日月宗近在正式的艺伎之中似乎更有人气,夸张点说,梦中情人。

“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可喜欢三日月先生啦,不少害羞的都询问我该如何找他谈话呢”,阿清方才换好了衣裳,正在往脸上扑粉化妆,房门半掩,因此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盘腿坐在门边的鹤丸国永,吃着团子烦着心。正值艺楼开业前的时间,妈妈说今天客人少,也会比较有余裕,因此阿清梳妆的动作看起来都多了一分悠闲,扑粉,勾唇,盘发也一派游刃有余的模样,手头上忙着,却还有空和鹤丸说笑。

鹤丸却远不比她那样轻松,阴暗的一片情绪压在眉间,清晰可读,听着女孩子叽叽喳喳,就差着把“我不开心”几个字刻在脑门上。祗园的女子素来温雅平和,阿清用袖子掩着嘴便轻笑起来,笑得他一片窘迫,却也并不道明真相。

鹤丸国永十五岁那年,还不知道生活中会有怎样的波折同他前行,亦猜想不到一年后他会走得更远。三日月时常手把手教他抚琴,按弦的手部姿势很关键,老师要求他务必做到完美,做不好也会得到严厉惩罚,平素和颜悦色,皱起眉来也颇有威严;还好鹤丸是他得意门生,悟性高,学起来也快。弹琴的人手指修长,鹤丸生得很到位,手指力足又骨节分明;常年接触钢弦,他的指尖虎口都结了一厚茧,摊开掌心可看作是琴师的证明。不教琴时三日月很少碰他的手,因此意外的碰触又使得机会多难得;酒桌上不分真假,欢声笑语中常淹了一片真心,听闻三日月大师有弟子,最近鹤丸也被抓来助兴,好在他琴技也精湛,性格又活泼,出的难题一道道迎刃而解,逗得各位贵客乐不可支。北条老爷已是常客,鹤丸的点点滴滴进步都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十分赏识。此时话题就转到他们各自身上,北条曾闻言三日月宗近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看着人的手相能说出一二;他笑着婉拒杯盏,也只推脱说过奖,如果一定要的话,不如由弟子代劳。

于是鹤丸的手被他轻轻地抓了去,尔后又平摊在一片灯光下,白亮的灯光使每一条手纹都清晰可见。自己的掌心是温热的,三日月的掌心略有些冰凉,停在另一只手心里却是双倍的温暖。明明此前喝了酒,此时他却也露出无比认真的神情注视着纵横排列,有时用自己的手指摩挲追寻纹路的重点,少有杂乱的痕迹,一条明了的生命线延到掌根,

他抬起头来轻言细语告知结果:来日方长。该回来的会回来,过去丢掉的东西会失而复得,只是你需要等待。

一番话语重心长,等待需要多久是个未知数,此时尚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脑中更多的是心烦意乱,一团乱麻里也被撩拨起了最深处的欲望。

三日月终究还是喝了点酒,弟子还未成年,杯盏自然是全被他挡去了,因此吐息之间也带着酒气,说话也不似平常那般安稳,比以往更轻,而尾音绵长又细腻,最后消失在风中,传入耳中激了一阵酥麻。三日月对他一向平静,鹤丸却无法想象他对别的人——包括情人——如此含情脉脉,尽管是一片无心,互相碰触的火花也只是转瞬即逝,在心上种出一点悸动,却也足以强大。待到床铺也濡湿一片时,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本来该是怎样引人爱恋的。鹤丸在这个瞬间顺应本能,也向过往的无谓抵抗缴械认输:他是真的喜欢上三日月宗近了。

心里这么想了,面上却不这么说,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后,似乎每一眼都变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眼神暴露自己,天知道三日月宗近观察力敏锐,或许当他有什么其他方面的难言之隐兀自担心(难言之隐当然是有的,但三日月多半想不去那里,鹤丸觉得)。素来活泼开朗的鹤丸与他的琴师对上眼了也不由得移开目光,减少对视的时机,面上一片兵荒马乱,也少不了各种点到即止的试探;完了一场抵抗战,又来一场消耗战,着实是让他明白了,喜欢一个人的确是难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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