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黑】箱装心脏


我与中原中也相识十年,相遇不过五天。故事发生在某个四处临海的小岛国,从东京坐飞机得好长一段时间,坐得人怨声载道,腰股酸痛;机舱里引擎的声音轰轰响,十分催眠。

遮阳板一律拉着(“为了营造舒适的睡眠环境”,官方说辞),偌大的机舱内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行李带得不齐全,忘了一只枕头,只得枕着空乘人员的一片好心,叠起毯子塞在脑后。偶尔遇上颠簸气流脖子一歪疑似落枕,睡也不怎么安稳。

岁月就这么过去了,迎来三十代的生活后我的耐力毅力不比从前,落枕给人带来的精神损失前所未有。带着落枕的脖子痛,一旦醒了再也睡不着。飞机上断网,夜长无梦,伴在身边的只有长途旅行都配备的小型电视。我戳了戳屏幕自动亮起,空乘小姐微笑的脸浮现在一团黑暗中央,右上角显示飞行剩余八小时;按夏令时计算的话八小时约等于我在晚上他是白天;大清早的,说不定对方还在恼怒地摔着手机闹钟。

可他从小就不擅长早起,苦坏了半个搭档和十余只摔坏了的手表闹钟。我俩彼此知根知底,他本来脾气也不怎么好,偏偏面对他人时都一幅和气面孔,面对目标是泄露杀气,独独对着我怒火中烧。

我好心劝他年轻人肝火不要太旺,老来容易得病早死;好意没被心领,反手得到一发枕头攻击。


若是他半夜醒来看看消息,或许不会错过我。

我拾起一只吃饭时空乘人员落下忘记收回的透明塑料小杯,准备去要点冰果汁醒醒脑。有空乘人员和果汁在的那地方挨着洗手间,得穿过走廊,我上飞机时特意要了个最前头的座位(腿长没办法),走到尽头的那段路可以充当起床时候的运动。

离开横滨之前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除了一封现在应该还躺在社长办公桌上的辞职信;“我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在辞职信里这样杜撰我独自前行的理由,抛下了我最爱的自杀地点与无数的旧情人们。

我出走没有原因,感性点想,或许只是时候到了,大风大浪都已经过去,三十代过后的人生应当安稳些;比如来一场旅行去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找条异乡的河流溺水自杀,死了之后没人会知道我的名字也挺不错的;告别在黑暗里厮混打闹的日子,将余生过得坦坦荡荡。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遇上些好事顺顺利利客死他乡。人死前也要留遗书,我想了想,现代社会发展迅速,就算年龄到了我也应当跻身于新新人类的行列,不用纸笔,电子形式更时髦;掏出手机就打字,选一个不怎么读信息的家伙,收信人设:中原中也;末了字尾加上爱心和飞吻。

很好,完美,皆大欢喜的结局。我想。

洗手间的门外有人在排队,站了一排昏昏欲睡的老太太们,穿过她们是我心心念念的冰水与果汁;我本来念着这帘后应该没人,足以让我站着发呆浪费人生,只是我的杯中还没有冰水,我还未喝它解解渴,就有人横在我面前挡着路,

八个小时也没能把他和我分开,甚至连短信都准时送达;老情人和讨厌鬼阴魂不散,一出人鬼情未了就此上演。

中原中也在飞机上还得戴着他的帽子和手套不肯摘,过安检的时候想必十分麻烦,帽檐下的面容藏在阴影里却藏不住困倦,他站在台子前拿起纸盒,兀自往自己的杯中加着橙汁,没什么精神,

总该是要碰到的,晚死不如早死,我冲他打了个招呼:

哟先生,您可否剩我点果汁解渴?

我与中原中也的目的地相同,下飞机后订了同样的一班火车去往住处,如此的机缘巧合,不得不让人觉得蛋疼无比。此时我才发现他的座位离我不远,稍一回头就能看见。中原中也彻底醒了,颇急躁的翻起了椅背后附带的安全手册,我想他或许是在密谋着怎样在八小时内用能力停下飞机然后开个洞把我摔出去。

从远处窥视的感觉让我有点回忆起某个下午我站在窗口看着他偷偷练习,中原中也不是天才,因此总是摔倒,而且摔得滑稽,足以作为我一年份的挖苦他的笑料。

这大约是我最喜欢他的时候了,等我们真的成为了情人时我又开始觉得厌烦。我懂得自己的痴蠢冷漠在四肢百骸里游荡,可这从不妨碍我在初恋的年华里把爱情献给他,我心想,这个小矮人真的很蠢,但是我喜欢看他这样。

从树丛里钻出来,我走到摔倒的中原中也面前同他打招呼,刻意把影子拉得好长,投射在树下,覆盖过他的头顶,

哟,你被红叶姐抛弃啦?

去去去,他挥挥手叫我滚蛋,灵巧地翻身起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语毕轻蔑地瞄了我一眼,好像摔倒的不是他而是我。

他的眼睛是深海,广阔的鱼缸里饲养了无数深海鱼,闪着一幅光怪陆离的模样。我喜欢被那双眼睛注视,因此无论是生气抑或是动真情都动魄惊心。艳色的头发在暖阳下化成一滩糖浆,他的呼吸平稳,春光乍泄,身子微弓制服偏大,漏出一小块脊背,午后阳光照出一小片亮眼的白斑。睡觉时他的手搭在脸旁,我借他一条腿枕着,这家伙也不知羞耻地摸上来,乐意把我当成柔软的棉花来依靠。或许是在梦里。

我不喜欢被禁锢饲养,可我也无法否认身为深海鱼的本能;曾几何时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怎么样中也?我问他。

什么怎么样?他茫然,任务结束后站在窗口眺望金轮渐沉,百叶窗前扫出一片余晖,景色很美,他本来沉浸其中,却没反感我突然去牵他的手,如同过去每一次他不知道的我的偷偷亲吻,他知道的我的光明正大的亲吻,和每一次他抵抗不来的走了肾也走了心的亲吻,

抵死缠绵,大约是我所知道的那个词了。面上我们的关系不太好,组织上下几百余人,知道这点小心思的不过是太宰和中原两个当事人而已;我问他,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中原中也一脸见了鬼的诧异,将酝酿好的浪漫气氛一扫而空,“不是很早就在一起了吗?”

这个回答令人满意。我凑过去亲他,现在四下里无人,挑了个不错的时机;四瓣嘴唇互相接触,唇齿间酝酿情话,一片波光潋滟间嘴里含糊着的确如此。

口中还有血的味道。

情怀归情怀,生活归生活,天天见面少不了乏味,即使一张漂亮面孔能看个千年百年,也觉得心中独缺一块,或许是颗心。我深知自己无法爱人,却偏偏被他打破规矩,关系越来越近却越觉惶恐;

中原中也在我自杀时最黏人,跑到哪找到哪,每一次精心策划都变成了自杀未遂。本来拉长的距离又渐渐被填满,有爱,有争吵和不耐,佐以怀疑心和嫉妒,调味料似的,为过了十年的搭档生活添加酸甜苦辣。

过到最后苦占了多数,最终大家都明白普通的爱情方式不是最好的;普通的生活也不适合我们,爱情是否存在彼此心知肚明,可打打杀杀见血见肉,非得把心剜出来血淋淋地捧在手中,两败俱伤了才能和好。

离开之前他同我说,每一个出轨了的人,他们的心脏在死后都要被旧情人带了去,装进一只箱子,然后埋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心脏离开了身体还会跳动,可人死了不能圆满。

那我呢?我问,

你没有救了,他说。

你死后也都会是个流浪在地狱的艳鬼,下葬的时候旧情人们就来瓜分你的心脏。

他的话语里有着十分的认真和不可置否的失望,原来是早已看穿我腐烂的骨血;那么只好逃了,然后做个风流浪子,等着死后存心报复,有人把我的心脏装进一只箱子锁好,留给最爱我的那个可怜家伙占为己有。

深夜里,床榻上。最后我松开那只初恋的手,穿好我的衣服,清除了他的公寓里所有我生活过的痕迹,然后下楼炸了他的车。

“…所以说你再碰我的车我一定杀了你!绝对杀了你!租来的也不行!”中原中也坐在右边的驾驶位上操控方向盘,可他的脸一定要转向我这边,一副恶人相。巧合的我与他目的地相同,早知道我俩心有灵犀,走到哪都分不开,同一条臭水沟里掉进去两次。

我搭了中原中也的顺风车,一辆纯金的雪佛兰(暴发户的审美,我嘲笑,他则辩解是随手租来的车)顺带替他解决了一下室友问题,吃了他午餐剩下的乳酪和面包,不能再得寸进尺。车子驶过一片翠青色的草原牧地,白色的羊在吃草,雨天将至,厚重的云朵在天空聚集起来,早早的就堆起一片黄昏之景,我没理会中原中也脸上的阴郁,打开了车窗——啊空气真清新,你有闻到香草茶的气味吗?

中原中也冷不丁的打了个急转弯——乡间小路弯弯绕绕,开车开得生猛,

你他妈关上窗户,一股子羊粪味。

不解风情。我这样评价他。

摇上窗户,熄灭了烟,方才我打开窗户时才点上,环顾了下车内多余的空间,一辆私人改造的金色雪佛兰,看起来已有一定年岁了,副驾驶座椅上的黑色皮革却还是新换的,落上一点烟灰或许也叫做不解风情。

可风情又算是什么?与中原中也在一起需要浪漫吗?他戴着皮手套,一只手搁在座椅上,我抱着坏心思一捉便稳当地落入手心。

此时只剩了另一只手握方向盘开车,你干嘛?他不耐烦,却也没抽回手。

这叫浪漫。也是风情。我答,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一只手指探进皮手套搔痒,还能触到一方汗湿润了的手心,秀色可餐。我顺着往皮手套里塞了颗酒心糖。

请你吃。我诚恳道,

你装模作样。中原中也这样评价我。

新家在四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听起来摇摇欲坠,楼梯间窄,我与中也都提着大件行李,我的行李没有多少,无非自杀全套和几件一模一样的风衣。中原中也不同,恰巧我看出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好像是紧急打包起来的。他最终还是撇头看了一眼我破旧的箱子,(“你把手拿开”,他说)于是那只箱子因为他的能力变得轻飘飘,像施了魔法一样。

这只箱子太碍事了。中原中也瞪了我一眼。

辛苦领导了,我拍拍他的背安抚,像是给一只兔子顺毛。

待到一切都安顿完毕已近傍晚,欧洲小城纬度高,太阳也落得迟,不看时间能生生忽略掉流逝而过的三个小时,租来的公寓位于市中心,有着开阔的视野,雨从头浇下来,混合着风雨,夏日站在阳台上凉风习习。围观室内,早在到达之前就做好了搬进来的准备。全套家具齐全,冰箱里甚至安排得妥当,微波炉拿出来热一热就有鸡排饭吃。非常适合晚年养老,我心想,虽然我们都不老。

还处在努力一把或许能挽回的年纪;

我干活干得少,这时被指派去看着微波炉,随时等着鸡排饭叮好。厨房有个开放式吧台,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会客室全貌,能看到太阳落山,而中原中也坐在沙发里,被余晖照出一片温柔的样子。时差不好倒,他的状态不如我,从半闭的眼睛里可以读出疲惫来,黄昏很温和,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许久没见过他这幅毫无防备的模样,微波炉停下了,空气里少了某些电器运作的声音,风也恰好停下,室内重回了那片静默。我想起了某个下午与某个吻,心脏又复苏了些,在胸腔中缓声跳动起来,

四年的时光是个隔阂,也造就了身前的犹豫不决。我悄悄摸到他身后,伏在他额边,能体会到柔软的发丝骚着痒,却始终无法像从前一样轻轻松松地落下一个吻,能做到的只能靠近观察,睡脸平静,吐息平稳,依稀能闻见他口中淡淡的威士忌酒精气味。

原来他还是吃了那颗糖。

他的手机搁在桌边的茶几上,久未开机,按亮了以后才发现时间还停留在日本时区。从前他觉得每次指纹检验太麻烦,心里觉得不喜欢,干脆不设密码,摆在那儿让人观赏。放人观赏也只是说辞,真正能观赏的亲密人士不言而喻。四年是一道坎,所谓七年之痒占了一半,分手加剧决裂,他不会给予我同从前一样的信赖;

我这么想着,手一碰却无意解锁屏幕,撇到那毫无新意的壁纸与显示了凌晨时间的时钟,一条信息赫然显示在屏幕上:

“我想你了,晚上愿意和我一起去殉情吗?”问号后面带着爱心和飞吻。

一条没有新意的调情短信,来自未知的号码,容易让人联想到发错了的消息,或者是前任的恶意中伤;这个号码我知道他曾经删除过,厌恶过,一直记在心中,如今却置顶在最上端显示。


局面从来就没有那么糟糕,四年一过,一空窗只是空了猜想。五十对五十的比率,如果他能看到消息,一切皆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他当过去的时光都是流水,自然没有必要再与我产生瓜葛,可我偏偏是卑鄙地看中了他心口那块软肉,四年过去了还是不设任何防备,一口咬定他的执着;

我哑然失笑,想起了无数个他把我从河中捞起来的夜晚,把我从绳子上扯下来的夜晚,每一个大骂我自杀懦夫的夜晚,

他还是会跟着我而来;热恋过,分手过,空窗过,不幸的他摊上一个不幸的我,却从没想过放弃不管;

五十对五十,还好是我幸运赌中了对的结局。

中原中也有点醒过来了,此时还在揉着眼睛试图清醒,伸一伸懒腰准备起身吃饭,一时脑子还不怎么清楚,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像是某个下午他从我腿上醒来,

你怎么牵着我的手?他一脸困惑。

想牵手不行吗?我肯定是挑起眉毛,一派故作轻松地问他,

只是觉得原本用来伤人的双手,竟然有一天和他人的相扣,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摸我的脑门探温度,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完事儿了加一句,我看你没病啊,怎么突然性骚扰。

你四年没开荤?

不是的,这时我脸上的表情肯定非常认真,让中原中也都惊愕地睁大了眼,

我有话对你说,我一字一句。

“从前你说过,每一个出轨的人心脏都会被旧情人挖了去,然后锁在一只箱子里带走,死后让我做一只地狱里的艳鬼;但是我不是很想当艳鬼了,当鬼不受劳动法保护,加班没工资,不是很值。”

你想说什么?中原中也满头问号,他还没醒透,

“请你成为禁锢我的那口箱子吧。”

一口极其牢固的箱子,将我的心困在其中;锁头擦亮了永不生锈,像两枚金色的戒指环绕成莫比乌斯。

莫比乌斯即是永恒;两枚戒指藏在大衣口袋里,套在无名指上刚刚好,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要牵他的手了,

“谢谢你从没放弃过我。”

他眨了眨眼睛,眸子是水洗过一般的透亮,透着欧洲小镇雨后独有的清冷,倒映着无数游动的深海鱼,

那之中一定会有我,我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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